看热闹的居民越来越多,将本就堆了许多杂物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饶所长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从走廊另一边挤过来。
饶所长凝眉看了看僵持的局面,大声朝着中介喊道:“崔晓磊?你是崔晓磊对不对?”
“你别过来!不然我就拉着他垫背!”崔晓磊闻声回过头去,顶着何怀玉喉咙的钥匙刺得他差点呕吐出来。
“你快把人放了,有话我们好好说,想想你家里的老婆孩子!”饶所长语重心长道。
“别想蒙我!我要跟你们同归于尽!”崔晓磊高声疾呼,精神亢奋得近乎癫狂。
何怀玉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右手抱着他的胳膊,左手紧紧抓着低矮的栏杆,忍着喉咙剧痛嘶喊道:“你不是不服气吗?我告诉你!”
“快说!”崔晓磊像被抢了玩具还被虐打的小孩一般哭出声来。
“你把钥匙拿开一些,我告诉你。”何怀玉努力把崔晓磊的手臂拉开一些,猛烈地喘了几口气。
“快说!我明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你们凭什么抓我?!”崔晓磊再次喊道。
何怀玉用力抓着崔晓磊的手臂道:“正因为一点痕迹都没有,我们才会怀疑到房产中介,只有你们最熟悉周边环境还习惯性地戴着鞋套。”
“中介那么多,凭什么就要抓我!”崔晓磊的哭喊声夹杂着一分绝望的颤音。
“业务范围恰巧在这个区域,又有买房的动机和执行能力的中介并不多,况且徐伟峰死时身上有你的槟榔味道。”何怀玉的解析像一颗颗炮弹打到崔晓磊的耳朵里,将他苦心经营的诡计砸得破烂不堪,气得他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吼叫。
就在崔晓磊抓狂的时候,何怀玉左手掌心露出一根银针突然飞速刺进崔晓磊右臂的手三里穴。趁着脖间紧箍手臂松开的一瞬间,何怀玉奋力挣脱控制往古世民奔去。
眼见人质逃脱,崔晓磊转身就朝饶所长方向逃去,二人很快缠斗在一起。
“穷奇乱世,苦海无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天际。
何怀玉猛然回过头去,原来僵持的地方却只剩下扶着栏杆满面惊恐往楼下望去的饶所长。
“嘭!”何怀玉与古世民同时往楼下望去,却是为时已晚。崔晓磊俯身朝下砸在一楼水泥地上,头顶一股鲜红的血流混着灰白的脑浆逐渐流淌扩散开,仿佛是百眼怪兽刚从嘴里吐出的带血肉渣。
古世民和饶所长先后跑下楼,何怀玉也跟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跑下去,等他赶到的时候崔晓磊已经彻底没了呼吸。
看到崔晓磊脑浆迸裂的样子,何怀玉左脸上的「乂」字伤疤突觉一阵抽痛,脑中回荡起儿时被人咒骂的话语:“杀星转世,又一个人被你给克死了!”
何怀玉从不相信神鬼传说,却难以避免被舆论潜移默化在心里打上烙印,一股深深的自责忽然在心里弥漫开来。直到古世民喊了一声,他才从迷思中惊醒过来,赶紧戴好手套口罩做起初步检查。
崔晓磊完全失去了生命体征,任谁也无法将他从鬼门关再救回来。何怀玉摇着头向古世民和饶所长示意,三人同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过了一会,何怀玉想起刚才崔晓磊在空中喊话,好奇问道:“他刚才喊的你们听到了吗?他说什么乱世?”
“他说的是「穷奇」,是《山海经》故事的四凶之一,貌似虎有双翼,奖恶罚善可恶至极。”饶所长说着停下了挥舞双臂的动作。他放弃了阻止围观群众拍照的徒劳,坐在地上不停地摇头叹气。
古世民眉目低沉蹲在一旁好一会才重复起崔晓磊的话:“穷奇乱世,苦海无间。四凶接着四象,还好及时发现,只可惜没让他接受法律的审判。”
饶所长懊悔地垂下脑袋说:“都怪我太紧张没控制好力度,不然就能把他拉住。”
“你刚才喊他名字,之前就认识吗?”古世民好奇问道。
“去年他跟客户谈好一笔二手房交易,临签约前单子被竞争对手抢去。”饶所长苦着脸说道,“两家中介大打出手,最后都被抓起来拘留。当时他认错态度挺好,变成这样我是真没想到。”
古世民扶着饶所长的肩膀说:“谁也料不到会有今天,只是苦了他的家人和受害者。”
何怀玉从崔晓磊裤兜里掏出一部断成两截的白色手机问道:“老古,我们单位有能修手机的人吗?崔晓磊刚才的话没那么简单,说不定背后有个巨大的阴谋。”
“你找技术组的大头试试,不过别浪费太多心思,死前喊什么的人都有。”古世民耷拉着眉毛叹气道。
过了一会,古世民又突然问起何怀玉:“刚才崔晓磊好像突然被电击了一样,你做了什么?”
“当然是魔法!”何怀玉得意地说。
古世民朝着何怀玉掰了几下响指,一双大眼像秃鹰一般凶厉。
何怀玉连忙解释道:“我手机壳里常备着一枚针灸用的银针,没想到用在这个场合。刚才我假装把手机给你保管,就是在取针。”
古世民迟疑了几秒,然后将拳头伸到何怀玉面前,又突然亮出大拇指道:“好样的!以后当人质的差事就都放心交给你了!”
三人正在交谈着,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嗡嗡嗡”的异响,原来竟有一架小型无人机在空中盘旋拍照。他们俨然成为了群众围观的焦点,被无数镜头从不同角度锁定,毫无躲闪余地。
何怀玉被拍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向古世民要回手机提议上楼看田阿姨,飞奔着逃离了围观者的镜头。
再次上楼敲门进入田阿姨的房间,他首先闻到一股刺鼻的膏药味,然后便看见田阿姨身旁架子床上一名浑身绑着绷带的壮实青年。
“何法医,刚才真是谢谢你了!你没有伤着吧?大柱,快谢谢何法医!要不是他,妈妈可就再也见不着你了!”田阿姨泪光盈盈道。
“何法医您好,我叫程大柱。谢谢你救了我妈!过两天拆了石膏,我一定去恩人家里拜谢!”程大柱挣扎着想要起身道谢,何怀玉连忙将他按住。
“大家互相帮助,就不用客气啦!”何怀玉不停地摆手,接着又好奇道,“你身上怎么那么多伤?”
程大柱红着脸没答话,田阿姨脸色惨淡道:“大柱本来在王朝酒吧做服务员,工资不高倒也安稳。前天晚上有个客人对女服务员动手动脚,他看不过去就帮忙说了两句,结果就被打成这样。”
“王朝酒吧?你们报警了吗?把他们抓起来坐牢!”何怀玉气愤道,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田阿姨没有再去小巷摆摊。
田阿姨摇头道:“诶,我们平头老百姓哪里惹得起那些大老板。大柱啊!你以后可别再多管闲事啦!”
何怀玉知道此时报警完全无济于事,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满面愁容的母子俩,他突然又想起冯喜事废品回收厂,于是又提议给程大柱哥介绍新工作,最后才母子俩千恩万谢之下匆匆告别下楼。
古世民早已叫来支援,赶来收拾现场的同事们很快将现场清理完毕,部分人将崔晓磊的尸体带回警队做进一步检查,另一些前往崔晓磊的住处搜寻物证。
随着警车呼啸离去,梨芳公寓里的看客也渐渐散开。百眼怪兽重新昏睡过去,除了地上一滩若隐若现的血渍,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回到刑警大楼,队长贾贵民除了满面春风地亲自前来迎接,还特意给二人安排了心理咨询。
何怀玉对崔晓磊的遗言耿耿于怀,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心理医生的问询,反而让心理医生更加担忧,不停变换着各种方法努力进行开导,甚至还追加了几次后续咨询。
从心理咨询室出来,他便听到一片欢呼,原来是雷放从崔晓磊住处带回了物证。
白色手机纸盒里,一把银色美工刀和三块褐色的木片像惨死的受害人一样静静地躺着,无声地控诉着崔晓磊的罪行。
贾贵民在众人的簇拥中打开免提拨通局长蔡昌远的电话,听到局长的大力表扬,所有人脸上都洋溢出胜利的笑容。
事关警察的荣誉,市局连夜召开起紧急新闻发布会,局长蔡昌远在镜头前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这几天的周密安排。在他的故事里,傍晚的道歉实为麻痹凶手的迷局,晚上的抓捕才是计划内最后一环。
坐在空荡荡的末班地铁车厢里,何怀玉仿佛从噩梦中醒来一般精神恍惚。
舆论的反转来得迅疾而彻底,海涯警察局一雪前耻重新成为正义代表。参与抓捕崔晓磊的三名警察很快被年轻人尊为新偶像,特别是脸上有「乂」字疤痕的何怀玉与光头硬汉古世民。
除了褒扬警方,更多网民将枪口指向了杀人凶手崔晓磊。一些人从社会环境分析出崔晓磊在重重压力下被逼杀人的无奈,同时抨击社会的不公平;一些文章不知从何处查到崔晓磊的信息,着重分析了他的成长过程,得出他必然走上犯罪道路的结论;最让人唏嘘的是,竟然有些人开始辱骂叶珊珊,恨不得代替法律判她连坐。
回到住处洗完澡,看到几位好友发来的贺喜信息,何怀玉顿觉精神焕发。接着一通电话打断了他的沾沾自喜,原来他的母亲何蓉来电。
“妈,你看电视报道了吗?我和同事一起破了个大案子!”在母亲面前,他一点也不掩饰成功的喜悦。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破案,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电话那头母亲何蓉却是担忧不已:“你这傻孩子呀!我就说不该让你去当法医,那可是连环杀手啊!你居然还去当人质!让我说你什么好?!”
“妈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我早就想好用银针对付他,而且我同事都很厉害,他们会保护我的。”何怀玉赶紧安慰起母亲。
“安安稳稳当个医生多好?你就是那么固执!”何蓉苦口婆心道,“不管多重要的案子,你一定要首先保证自身的安全!”
寒暄问候几句后,他不舍地挂断电话,脑海中尽是母亲温暖的笑容。
待他躺到床上,脑中却又突然浮现出胡斌母亲的身影,接着又想起了案情。崔晓磊犯下四象杀人案确凿无疑,但胡斌的死会不会另有玄机?赵玄到底有没有借刀杀人?
百思不得其解间,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原来冯喜事早已开车到楼下等候。
何怀玉没想到冯喜事这么晚还会找上门来,又觉得情绪激动无法入睡,干脆便接受了一起去吃夜宵的提议。
冯喜事驱车将他带到宁康村,在街巷中穿行几分钟后来到一家馄饨馆。这个地段即使大白天恐怕也难有几位食客,值此深夜更是门庭冷落。
何怀玉随意点了份招牌馄饨,默默地坐着等冯喜事率先挑明话题。
馄饨很快就端了过来,冯喜事耸动鼻子用力嗅了几下,然后举起筷子道:“恭喜何法医破获大案!”
何怀玉却不领情:“何喜之有,我差点就被他箍死。”
“这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冯喜事挥舞着筷子大快朵颐。
“别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我就谢天谢地了。”何怀玉也拿起筷子品尝味道。
冯喜事夹着馄饨的筷子停在空中,转头感叹道:“老弟你真不是一般多疑啊!我们合作那么愉快,怎么会害你呢?”
“没点心思谁会这么晚跑那么偏僻的地方来吃馄饨?”这里的馄饨虽不难吃却远谈不上美食,何怀玉不禁怀疑起冯喜事的意图。
冯喜事将馄饨吞下,又从碗里夹出一粒油葱,在何怀玉眼前晃动道:“袁姐的馄饨虽然做得稀里糊涂,偏偏油葱炸得绝好,不焦不烂酥脆可口,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
何怀玉夹起一粒油葱细细品尝,确实比其他店的味道更好。可他仍是不解,即使是个老饕,为这几个油葱也不至于大半夜跑过来。
“还有一个原因,”冯喜事接着说道:“袁姐的丈夫老江是个货车司机,二十年前车祸撞死人坐了牢。”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何怀玉直觉事情并不简单。
“如果不是帮我运货,那天老江本来不用出车。”冯喜事面容惆怅道,“后来他在监狱里和人打架,被人打伤内脏丢了性命。”
“这也不能怪你,意外发生了谁也没办法。”何怀玉安慰道。
“冥冥中自有定数。”冯喜事感叹道,“有些债一辈子都还不了。”
何怀玉沉默了一会说道:“你们都不是坏人,但我还是有些担心赵大哥。”
冯喜事放下汤碗,看着他的双眼问道:“你说了什么吗?”
何怀玉摇摇头。
“既然没有,就不用再说。”冯喜事指着碗里的馄饨道,“快吃吧,别让袁姐以为她煮得不好吃,她可是特意等我们来才没打烊。”
吃完夜宵,冯喜事将他送回住处,只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当法医,没等他作答便开着老爷车悠然离去。
为什么当法医?若是过去,何怀玉会毫不犹豫答出惩恶扬善伸张正义,如今却有一些迷茫。什么是正义?胡斌坏事做尽却逍遥法外,杀他的人是善是恶?作为执法人员明知有嫌疑却遮掩是否罪恶?若是赵玄被抓去坐牢,可儿从此孤苦无依,又是谁在作恶?
怀着百般疑问,何怀玉又是一夜辗转反侧,即使扎了安神针都无济于事。
次日早晨,他无精打采地来到办公室,还未坐稳就看到门外探进来一颗亮锃锃的光头。想到可能有大事发生,他心里咯噔一响,迅速起身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