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宁海派出所出来不到二十分钟,何怀玉就在警车护送下到达海涯市南安区刑警大楼下。
上班第一天就迟到,该带的证件也没有,他望着楼顶上硕大的警徽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大厅走去,却又突然面带忧色转身返回车旁,敲开饶所长正要离去的车窗。
饶所长还未开口,坐在驾驶位的赖警官首先抢道:“我们已经跟你道过歉……”
饶所长用眼神制止赖警官,然后转头笑道:“何法医还有什么指教?”
何怀玉指着饶所长左耳说:“饶所长,耳垂的事我是认真的,你最好尽快去医院查一下心脏,烟酒都戒一戒,辛苦大半辈子可别在身体上吃了亏。”
“好,谢谢何法医!”饶所长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方便的话,我们互相加一下「语信」,有事情及时联系。”
嘱咐完饶所长,何怀玉又朝着赖警官假笑道:“赖警官,谢谢你借我优盘,过两天我拿去还你,谢谢你帮我保管押金!”
看到赖警官像交通信号灯一般胀红的脸,何怀玉心情就像一路绿灯般畅快。告别两名警察同僚,他踟蹰地走进大楼,却发现报到手续进行得异常顺利。
心情复杂的何怀玉忍不住问负责办理手续的大姐道:“我们这的报道手续真的这么随意吗?我空手来也没问题?”
大姐轻轻一笑:“没问题!我们南安区刑警大队是警务改革的试点,正在推行无纸化办公。你的资料早就录入到系统里,也不可能有人胆子大到来冒充法医!”
大姐边办理手续还一边热心地给何怀玉介绍刑警大队的组织架构,以及办公楼的布局设施。
虽然何怀玉很想努力认真听,却总不由自主地走神,既担心毒品和连环杀人案的事情,又对新工作感到惶恐不安。
大姐耐心讲解了一大堆,被他耳朵一过滤就只剩下寥寥几句。
南安区刑警大队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正在尝试新架构,将人员按专业分成了两个侦查组、法医组、技术组和后勤组,全队拢共一百余人分布在五层刑警大楼的各个办公室。
听完一席解说,何怀玉忍不住嘴贱问道:“那我迟到的事——”
大姐原本还在盯着屏幕校验信息,突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张组长给你准备好了欢迎仪式!小伙子好好加油!”
听到有欢迎仪式,何怀玉心里一暖,屁颠屁颠地跟着大姐来到一间敞亮的办公室。从墙上挂着的张贴画和办公桌旁的模型,很容易看出这就是法医组所在。
“杨博士,你们组的新人到啦!”
顺着大姐的声音,何怀玉看到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年轻长发女法医。依稀记得刚才大姐介绍过,这是一名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博士,名叫杨玉倩。
杨玉倩抬起头来,冷艳的脸上射出两道审视的目光,好几秒之后才冷冷说道:“把大褂穿上,跟我走!”
杨玉倩说完便转身走出办公室,甚至没有给他打招呼的机会,只留下空气中一股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何怀玉没想到和新同事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尴尬,连忙拿起白大褂追出去。
追随着杨玉倩的身影,他很快便来到解剖室门前。慌慌张张推门进去,正对大门的墙边一字排开正坐着四名表情各异的法医。
“大家好,我是新来的何怀玉,请前辈们多多关照!”何怀玉憨笑着打招呼,一边观察起众人的反应。
肃而不厉的法医组长张万年坐在正中央,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仍是一副考官的模样。张组长左边坐着慈眉善目的老法医狄英,这人将是给何怀玉传道受业的恩师。张万年右手边坐着另一名中年男法医,应当就是大姐口中的八卦能手宋祥。杨玉倩则在狄英另一边靠窗口的位置坐着,微微抬起的下巴仿佛在催促何怀玉快点还钱。
四人虽然神态各异,却都没有欢迎新人该有的热情洋溢,何怀玉直觉这个欢迎仪式必有玄机。
张万年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抬起右手指了指身前的解剖台,上面盖着一张洁白的裹尸布,起伏的曲线勾勒出一具成年男性尸体的轮廓。
解剖室本就阴冷,空调的出风口还在猛力咆哮,何怀玉的心情凉得透彻。他很清楚张组长的意思,心里不禁抱怨:“这是哪门子的新人欢迎仪式?分明是下马威啊!”
“既来之则安之,就当复试了。”他打定主意往解剖台走去。
操作台上摆着手套和防护服,他有条不紊地穿戴起来,然后轻轻掀开裹尸布。
尸体上的衣物被脱得一干二净,显然刚经历过一轮检查。他本想开口询问,看到众人凝重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何怀玉扶了扶眼镜走到尸体头部的位置,低头一看顿时吓得退开了两步。尽管同事们都没有发出嘲笑声,他却能从杨玉倩脸上看到很明显的轻蔑。
这具尸体对他来说并没有多么血腥恐怖,令他惊讶的其实是死者的身份,此人正是前天晚上刚与他吵过架的房东徐伟峰。
虽然在学校里曾见过多次大体老师,但如此“新鲜”且“熟悉”的,他还是第一次接触。他的胃很快就开始翻江倒海,险些就要把昨晚吃的凉皮呕吐出来。除了反胃,他难免还有一些伤感,虽然徐伟峰不是善人,却绝没坏到以死谢罪的程度。
“不会是我克死的吧?”何怀玉左脸的「乂」字伤疤隐隐有些灼热,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被称为「杀星转世」的经历。
“镇定!镇定!”他强忍着复杂的情绪,重重地往前踏上两步,伸出双手开始做起检查。
除了用眼观察,用手摸索,他还悄悄用上了他最为得意的秘密武器——鼻子。
何怀玉深吸一口气,从浓浓的血腥味中敏锐地捕捉到了香烟的气息,那是大海牌香烟的味道,上次吵架时候徐伟峰抽的就是这个。
除了烟味和体味之外,他还闻到一股淡淡的特殊气味,与烟味有着微弱的差别,一时却分辨不出来是什么。他第一反应气味来自某种毒物,可再一细看却没有找到尸体上任何中毒的迹象。
将徐伟峰的尸体浑身上下细致地检查两遍之后,他终于缓缓说出验尸结论:“死者男,身高约 172 厘米,体重约 71 公斤,年龄约 53 岁,有严重的烟瘾。”
张万年和其他三人都没有给出回应,这些表象即使不是法医也能看得出来。
“死者后脑勺有淤血,从伤处形态看,应该是拳头击伤。真正的致命伤是喉部穿刺,死因是喉部被锐器穿刺导致的气管破裂和大出血,从伤口的尺寸看应该是一把宽约两厘米的小刀。”何怀玉一字一句道,“此外全身上下没有其他伤口,没有中毒或者触电等其他反应。”
说着说着,他突然又在徐伟峰喉部模糊的血迹中发现了一根细小的木刺,再观察一眼伤口,连忙纠正道:“伤口比一般的金属或陶瓷刀具更厚,而且血迹里发现有木刺,应该是木质刀具所伤!”
张万年微微点头朝着左右道:“你们觉得如何?”
宋祥与狄英相视一笑略略点头,没有发表任何评价。杨玉倩则仍然扬着下巴,不屑一顾。
“差一点就翻车了!”何怀玉心道,“想看我出糗,那我就让你们开开眼界!”
他清了清嗓子,双手搭在停尸床上继续说道:“死者常年鳏居,海涯市南安区宁海街道居民。爱抽大海牌香烟,以收租为业,爱好打麻将。死前穿的应该是纯棉白背心配花短裤和人字拖鞋。”
一直淡定的杨玉倩终于开口惊呼:“你怎么看出来的?我们把他衣服都扒掉了!”
张万年皱着眉投来好奇的眼光,另外两名同事也是满面惊疑。
“我还知道他的家庭住址,还有他的手机号——”何怀玉憋着笑道,他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却都不是从尸体上的蛛丝马迹推断得出,“死者名叫徐伟峰,是我的房东。”
“臭小子,你说什么?”张万年从椅子上起身,指着他鼻子叫骂道,“你敢耍我们?!”
“不敢不敢,我也没想到这么巧!”何怀玉连忙解释道,“他真的是我房东,我也是早上来之前才知道他被杀。”
杨玉倩脸上青一片红一片仿佛支离破碎的抽象画,侧过身子朝窗外瞪去。
何怀玉不想入职第一天就得罪领导和同事,赶紧道歉说:“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班门弄斧,以后请各位前辈多多指教。”
“年轻人要脚踏实地,千万别故弄玄虚。”张万年坐回位置上说道。
宋祥依次看了眼张万年和狄英,然后问道:“关于死者,你还知道什么其他信息吗?”
何怀玉摇了摇头,忍住没把这两天的遭遇说出来,只是摸着鼻子说:“我在尸体上问道一股特殊的气味,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也可能是错觉。”
狄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扶了下老花眼镜说:“我没有闻到你说的气味,不过死者没有中毒迹象,有可能是沾染其他牌友身上的烟味,应该与案情关系不大。”
何怀玉轻轻点头,将手垂到一起准备继续聆听教诲。
张万年看了看手表,又与其他同事低语几句,然后朗声说道:“今天的尸检总体上还过得去,没有遗漏必要细节。不过在态度上,你需要好好反思。我们法医不仅要有专业的技能,更应该实事求是。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法医组的一员了,以后要记住多观察多思考少说闲话!”
“哦。”何怀玉轻声答道,然后微微低下了头。
“这就是那把凶器,你再看看。”张万年递过来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一柄十五厘米长两厘米宽的木质小刀。
何怀玉拿起小刀仔细观看,木块上切削的痕迹有些粗糙,应该是嫌犯手工制作而成。最特别的是,刀把的位置上刻着一只形状诡异的小鸟。
“这只鸟的样子有些特别!”他随口说道。
“什么鸟!那是朱雀!我国传统文化四象里面的朱雀!”宋祥忍俊不禁道。
何怀玉当然知道关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传说,只是这木刀上血迹模糊,朱雀雕刻得也不甚清晰,才会一时分辨不出。
能让人联想到朱雀,多半是已经出现了其他的神兽,想起早上赖警官审讯时说过这几天死了三个人,他惊诧地问道:“青龙白虎木刀找到了吗?还有一个玄武,是不是还会接着死人?”
张万年再次皱起眉头道:“为了避免引起恐慌,我们没有对外公布案件细节,你怎么知道青龙白虎已经出现?”
“今天早上来之前我跟南宁海街道派出所的警员谈过,知道发生了三起命案。”何怀玉含糊解释道,“虽然朱雀排第三,但仅凭这个肯定不能武断得出已经死了三个人的结论,凶手完全有可能不按套路出牌。”
“宁海派出所?”张万年讶异道,“你认识那里的警员?”
“我上周六恰巧东西被偷,去报案和他们有过一些接触。”何怀玉避重就轻道。
他本想顺道说出昨天晚上巧遇壮汉的事情,但转念想起刚才张万年的告诫,便决定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要妄加猜测。
张万年脸上表情逐渐恢复平静,却仍昭示着忧心忡忡:“辖区内出了连环杀人案肯定忙得焦头烂额,失窃的事情恐怕只能放一放。”
“嗯,我理解。”何怀玉也早就想通这个问题。
“市领导非常重视这起案子,局长下午会亲自来主持研讨会,队里所有人都要参加。待会玉倩会给你一份资料,你好好看看,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她,千万不要胡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