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穷奇」二字，何怀玉便放弃了报警的想法，赶忙跟在许俊安身后走出门外。

此时已是深夜十点半，何怀玉跟着许俊安走过一条条小路暗巷。许多暗道何怀玉都从未发现过，不禁暗自赞叹许俊安对周边环境的熟悉。

半个小时后，二人来到一片工地，何怀玉抬头一看招牌，竟是胜利城二期的住宅项目所在。

何怀玉好奇为何来这，许俊安却不答话，只带他来到一处灯光昏暗的角落，让他在围墙外等候。

过得一会，许俊安推来两辆被人破坏得歪七八扭的共享单车，架在一起形成一个登高台。

何怀玉领会许俊安的意思，踩着共享单车用力攀着围墙，想将身体拉上去。可惜何怀玉手劲不太够，挣扎了几下才在许俊安的托举下爬上墙去。接着何怀玉心惊胆战地跳下墙头，差点整个身体一起扑倒在地，所幸许俊安后发先至帮他稳住了身形。

工地内虽是灯火通明，却没有一名未休息的工人。二人顺利穿过空地来到一幢几近完工的大楼，然后开始爬楼梯，直到十楼许俊安才终于停下脚步。何怀玉早已累得喘不过气，连连追问到底想做什么。

许俊安一声不吭地给何怀玉搬来几块砖头，让他坐到客厅位置，然后自己搬了几块砖坐到他对面的阳台上。

“为什么来这里？”何怀玉大喘着粗气问道。

“这里风景好啊！”许俊安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说，“你不是想听「穷奇」的故事吗？”

何怀玉朝着许俊安身后望去，近处高档小区和商场的五彩霓虹和远处城中村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景色的确显得有些唯美。可何怀玉并没有心情慢慢赏景，急切问道：“「穷奇」到底是什么？”

“你可以拿出手机来录音，就当我在自首吧！”许俊安指着何怀玉口袋说，“让我想想从何说起。”

何怀玉没有客气，打开手机开始录音，同时犹豫着要不要趁机报警。

许俊安似乎看出了何怀玉的想法，笑着阻止说：“你不用急着报警，我保证不会跑，先让我安心把故事说完。”

何怀玉点了点头将手机放到一旁，然后坐直身子说：“我先问你，郑文华是你杀的吗？”

“哪有人一开始就讲故事高潮的？”许俊安摇了摇头说，“等我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你自然知道是谁杀了他。”

“难道从去年海涯之声比赛说起吗？”何怀玉指着手机说，“我手机电量可不多了，你快点说。”

许俊安笑着问道：“先说说看你知道多少。”

何怀玉理了理思绪说：“周一你去了扬帆资本，冒名郑乾骗投资经理黄俊鹏开具了含糊其辞的文件，然后反过来骗取郑文华信任，让他误以为你是李乘风的手下。”

“不错，”许俊安轻蔑地笑了笑，“他们心里都有鬼，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利用工作便利熟悉环境，并提前让郑文华在周二下午下单寄出环评文件，既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又博得郑文华进一步信任。”

许俊安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何怀玉继续说下去。

何怀玉却皱着眉头问道：“我们知道是郑文华主动开后门让你进的屋子，却没找到你进入园区的记录。”

许俊安耸了耸肩膀说：“这个简单，送货的、看房的、施工的，很多车都只要登记个司机名字和意图就能进出，借口快递车在园区坏了就很容易搭到便车。”

警方也曾想过这个可能，却苦于无法查证只能搁置，幸好这个细节并不影响整案的调查。何怀玉抓紧时间继续说道：“你控制住郑文华后让他叫来钱昌隆，然后杀害郑文华嫁祸给姓钱的。”

“错了，”许俊安打断道，“人是钱昌隆用皮带勒死的。”

“那也是在你威逼下才做的。”何怀玉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并非如此，”许俊安摇头说，“我只是让他们互相检举揭发，让不那么坏的那个解决另一个罪大恶极的。”

何怀玉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脸上尽是不可思议。

“我悄悄录了视频，”许俊安从背包夹层里拿出一个数据卡扔给何怀玉说，“你知道郑文华做过多少坏事吗？”

“贪污受贿、滥用职权，还有强奸妇女。”何怀玉愤恨地说。

许俊安点头道：“看来你们调查得很充分，不过还少了一条杀人，他后来又找到女孩将他从明珠大桥扔进了海里。”

何怀玉不忍地眨了眨眼睛，不敢去想象女孩被害的残忍过程，继续问道：“钱昌隆呢？除了行贿、污染和协助郑文华强奸，还做了什么？”

“嫖娼、家暴妻子、欺压员工、欺诈客户。”许俊安像判官一样细数出二人的罪状，“如果郑文华下十八层地狱，钱昌隆至少也得去十七层。”

听着听着何怀玉心中的怒火就越烧越烈，那两个人渣的确该死，可转念又想起了法医的职责，于是握着拳头不无惋惜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拿着证据去举报呢？即使郑文华死在钱昌隆手里，你也难逃教唆杀人的责任。”

“举报真的有用吗？”许俊安摊手道，“停职、免职还是避过风头再提拔？即使坐牢他们也很快会被减刑，这种人多活一天，就会多一些普通人受害。”

何怀玉不知如何辩驳，无奈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案情上：“你的计划并不完美，警方迟早会查到你去扬帆资本骗取证明的罪证。”

许俊安用手将长发整理了一下说：“本来我准备去毁灭证据的，没想到你们查得那么快。特别是那个光头，一直紧追不舍。”

“他叫古世民，”何怀玉感慨道，“如果你没有犯罪，或许可以和他成为朋友。”

见许俊安若有所思地抽着烟，何怀玉接着问道：“「穷奇」到底是什么，是你和崔晓磊的犯罪组织吗？”

“没有什么组织，”许俊安干咳了几声，从包里拿出两瓶饮用水，给何怀玉扔过来一瓶后说，“你知道崔晓磊为什么要杀人吗？”

想起崔晓磊和叶珊珊，何怀玉心中仍是无比惋惜：“他想制造恐慌让房价下跌，因为他得了口腔癌，怕来不及给妻子留下住房。”

“还有吗？”

何怀玉略一思索说道：“他觉得那些死者促进了房价的畸形高涨，想要报复社会。”

“深蓝广告张福华虚假宣传蛊惑人心，佳禾金融侯梦婷用金钱陷阱奴化百姓，世袭房东徐伟峰不劳而获吸血为生，房企高管胡斌更是炒作贪腐吸毒嫖娼无恶不为。”许俊安一一历数四人的罪状，眉目间张扬出阵阵怒气。

何怀玉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质疑道：“你说得好像他在替天行道，崔晓磊和他们没有私怨吗？”

“你这人真是的，总是一点情面都不留。”许俊安似笑非笑道，“张福华找崔晓磊带看房最后却跑单，你们警方只知道两个中介打架，自然是查不出来。”

“其他人呢？”

许俊安数着手指说道：“侯梦婷坑过崔晓磊的客户害他被投诉，徐伟峰出租房屋的时候对叶珊珊出言不逊，胡斌找到他要卖掉方医生的房子。”

“崔晓磊作为中介也是房价的一只推手，把所有过错甩到别人身上不觉得可笑吗？”何怀玉反驳道。

许俊安耸了耸肩膀说：“他原本就打算在事后自裁，也省得忍受癌症的痛苦，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看上去比兄弟还亲。”何怀玉略带讽刺地说。

“我第一次在街头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因为被同行抢单在路边痛哭。”许俊安回忆道，“他从小就非常努力，从农村考上大学，一直梦想在海涯立足，后来却又查出换上了癌症。”

“可他同样破坏了其他家庭的美梦。”

许俊安轻蔑地笑道：“有的家庭本就破碎不堪。”

四象血案的受害者里算得上家庭不幸的只有胡斌，何怀玉好奇道：“是不是崔晓磊得知方医生家庭不幸，才想为她杀掉胡斌？”

许俊安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烟头掐灭在地上，接着又点上了另一根。

何怀玉又问道：“难道是方医生知道崔晓磊在杀人，借他的刀除害？”

许俊安再次摇头说：“我很了解崔晓磊，徐伟峰被杀后我就知道是他做的，是我建议他将胡斌作为最后一名目标。”

“你和胡斌早有恩怨吗？”

许俊安咳了两声说：“方医生如此善良，不应该一直遭受压迫。”

何怀玉一直觉得胡斌的死太过蹊跷，疑惑道：“胡斌本就在躲避公司，怎么会对你们毫无防备？”

“吸毒的人不能用正常逻辑去判断，”许俊安随口说道，仿佛杀人并不是一件多么严肃的事情，“我让方医生以同意离婚为由将胡斌约出门，然后和崔晓磊一起把他绑到天台上，结束了他罪孽的一生。”

“胡斌虽然不是好人，但你们没有权力处置任何人的生命。”何怀玉有些无力地摇头说。

“问题是有权力的人不作为啊！”许俊安不屑地说，“当然我们也有自私的考量，得胜集团在悬赏找一份文件，如果拿到赏金崔晓磊买房就不成问题了。”

没想到那么多人都在找神秘文件，何怀玉好奇道：“那份文件到底是什么？”

“他说与得胜集团的工程问题有关，想用文件换活命机会。”许俊安摇头道，“我们不傻，当然不会中缓兵之计。”

“你们既没拿到钱，也没能拯救方医生，她最后还是在痛苦中离去。”想起方医生从楼上坠落的样子，何怀玉心中仍是悲痛不已。

“我的确没有料到这个结局。”许俊安用力吸了口烟说道。

何怀玉带着怒意指责道：“所以你就是「穷奇」，是你间接害死了方医生。”

“《山海经》里记载「穷奇」是种赏恶罚善的凶兽，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许俊安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以为本质上是谁害死了他们？”

何怀玉冷笑着说：“你不会想甩锅给房价吧？四象血案与房价息息相关，所有案件参与方都被房子裹挟着。”

“那方医生呢？她为什么选择离开？”

何怀玉想过这个问题：“她是肿瘤科主任医生，家庭矛盾和被怀疑杀人都让她名誉扫地，再加上见证了无数病人的悲剧，或许那也是一种解脱。”

“郑文华呢？他又是因何而死？”

“以权谋私，用权为恶，最后又因为贪恋权势而被你找到可乘之机。”

许俊安满意地点了点头说：“物欲、名欲、权欲，本质上都是一种贪欲。你可以把「穷奇」理解成人心里的贪欲，是它在祸乱人间。”

“你似乎很讨厌这个世界。”何怀玉有些惋惜地说。

“爱之深责之切，“许俊安苦笑道，“小时候我喜欢去山上打鸟，后来渐渐一只鸟都没了。我原先为过度捕猎自责，后来又以为是环境被污染了，出社会才逐渐明白最脏的其实是人心。发货的商家嘴上喊着亲爱的，心里都在骂大傻子；收货的顾客表面平易近人，转身就叫小孩远离低端人群；老板们高举共同奋斗的旗帜打价格战，仗着求职人多无限压榨劳动力。当然，我们也不高尚，骑着电驴在机动车道逆行，在人行道上飙车这种事我也常做。这就是让我难过的事情，每一个人都不干净，每一颗心都很肮脏。”

何怀玉轻轻摇了摇头说：“我可以理解你的悲观情绪，却无法认同你的选择，抱歉要令你失望了。”

“也许是我太笨所以找不到答案，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许俊安苦笑道，“你和很多人一样不完美，尽管你非常聪明足够善良还有很好的运气，但这些都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你还年轻，还可以抱着开放的态度去看这个世界。我很好奇，多年以后当你历尽世态炎凉看透人心险恶，你会作何感想？”

说完许俊安站起身子从包里拿出贝斯，再次弹奏起那首熟悉的曲子，一边说道：“这首歌是俊全写的，名叫《奇遇无穷》，说的是梦中无穷欢乐的奇遇。可在我看来，梦终归只是一场梦。”

何怀玉听得有些茫然，接着问道：“你们一再宣扬「穷奇乱世」是为了什么？社会上的确还有很多问题，我们可以通过完善法律和制度逐步去解决，诉诸迷信完全是本末倒置。”

“你们口口声声凭借法律和制度去追寻真相和正义，实际上却在用部分事实粉饰太平，然后继续忽视真实存在的罪恶，对底层人民的痛苦呐喊充耳不闻。我将「穷奇」的种子播下，人性之恶会不断为它浇水施肥，最后迟早会绽放出罪恶之花，让所有人看到残酷现实的本来面貌。”许俊安弹到曲子高潮，愈发兴奋地唱跳起来，长发在空中胡乱飞舞，仿佛疯魔一般。

何怀玉听着似喜实悲的曲调，泪水渐渐浸湿了眼眶，惋惜地劝慰道：“跟我回去吧，也许还有与俊全重聚的机会。”

工地上渐渐响起嘈杂的人声，想来是有人发觉了异常。何怀玉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带许俊安去刑警队自首。

“别过来！”许俊安大声制止何怀玉靠近，接着更卖力地弹跳起来。

“嘭！嘭！嘭！”一阵断弦的声音响彻天空，几滴鲜血从许俊安指尖流出，随着他的跳跃在空中洒成了雨滴。

何怀玉哭喊着让许俊安停下，甚至不顾阻挠要上前抱住对方，可就在这一瞬间，随着阳台“轰”地一声坠落，许俊安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