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玉接连听到四次渐弱的“轰隆”声,等他喊着许俊安的名字扑到楼层边缘却是为时已晚。
连续三层楼的阳台与许俊安一起从三十多米高空坠落,碎裂红砖和尖利的混凝土块裹挟着血肉之躯,落在地上成了一座凌厉狰狞的孤坟。
看着地上惨烈的模样,何怀玉眼泪止不住地哗哗直流,一阵剧痛从左脸的「乂」字伤疤直钻心底,化成了晕倒前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
等何怀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抬下地面。他很希望醒来发现一切只是梦境,可周围嘈杂的声音却反复提醒他这就是现实。
在刚参加工作的半个月里,何怀玉已经亲眼看到三个人坠楼身亡,一个比一个更让他心疼。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自己也从楼上掉下来,那样便不会再感觉到痛。
何怀玉就像灵魂出窍一般躺在地上,任凭工人、记者和在周围高谈阔论,他都提不起一点兴趣去管。
直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出现,正是古世民无情的嘲讽:“菜鸟,醒醒!你不会被吓傻了吧?”
睁眼看到锃亮的卤蛋头,何怀玉很想起身捶他,却苦于没有力气只能愤恨地翻了翻白眼。
“眼珠都吓白了,你们帮我找点童子尿来,我给他做法还魂。”古世民说着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
“滚!你这没心没肺的!”何怀玉终于积攒起一些力气骂道,引得围观者一阵哄笑。
古世民大笑着凑近看了看,扶着何怀玉坐起身子说:“能骂人就好!我这可是在救你,防止你落下创伤后应激障碍。”
宋祥适时递来一杯生理盐水,何怀玉喝下后感觉身体逐渐恢复了力气,心中却仍是无比压抑。
古世民也不管何怀玉是否调整好状态,急不可耐地问道:“许俊安带你来的吗?你怎么不跟我说?”
何怀玉没有心情答话,更不愿回想今晚的经历,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和数据卡说:“你们拿回去看吧,我想休息一下。”
古世民毫不客气地接过手机,嘱咐宋祥将何怀玉送回住处照料后,便重新加入了调查队伍。
何怀玉本以为会睡个天昏地暗,却在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被一阵鼾声吵醒过来。何怀玉心里明白鼾声并非主因,他的潜意识一直惦记着要起来跟许俊安道别。
看到宋祥衣不解带地坐在椅子上睡觉,何怀玉心中有些愧疚,却又不得不狠心将他叫醒,毕竟没了手机寸步难行。
到得办公室,何怀玉才知道同事们都忙了一整夜。狄英与杨玉倩不仅连夜做完尸检,狄老甚至亲自为许俊安拼凑遗体整理遗容。
同事们显然听说了何怀玉与许俊安的特殊关系,主动给他留出了空间,让何怀玉独自一人与许俊安做最后告别。
何怀玉看着表情破裂的许俊安,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太清楚该用什么身份来告别,彼此陌生得不像朋友,却也不像警匪那般黑白对立。他不再像昨天那么悲伤,更多的却是遗憾。
过不多时,停尸房外突然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看着那张与死者许俊安相似的面孔,何怀玉恍惚以为出现了幻觉,仔细一看才发现来人竟是许俊全。
原来许俊全在得知兄长去世的消息后受到太大刺激,竟然以毒攻毒般突然从精神问题中恢复过来。
看着许俊全抱头痛哭,何怀玉只能默默将感慨藏在心底。细心地帮许俊全办完认领手续后,何怀玉又将他们送到楼下。可他们等了十几分钟,殡仪馆的车也没如约前来,竟是意外堵在了来刑警队的路上。
许俊全联系完司机后,苦笑着说道:“可能我哥还不想走吧!”
“对不起,希望你节哀。”何怀玉低垂着头说,“他一定希望你健康快乐地生活下去。”
许俊全眼睛眨了几下,犹豫着说:“其实我上周五就……”
何怀玉竖起食指示意不用继续说下去,然后轻轻点头说:“我刚才想明白了,那天你哥匆匆结束演奏,还有后来你们俩的一系列行为都可以看出来。他等了一年多才突然开始复仇,必然是有原因的。”
“也许是命吧,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到处乱跑,突然看到溪里的孩子,整个人就跟被雷劈了一样。”许俊全微微颤抖着身体说,“那个孩子就跟我的梦想一样,悄无声息地夭折了。”
没想到唤醒许俊全的竟是林果的死,何怀玉不禁发出一阵长长地叹息。
“我本来想下去救他,却突然听到有人靠近,怕解释不清楚就钻进排污管里躲了起来。”许俊全握着拳头说,“钱昌隆竟然带人拿着铁锹想要把孩子埋掉,我情急之下只好模仿婴儿啼哭的声音把他们吓跑。”
“钱昌隆这个禽兽!”何怀玉痛骂道,没想到钱昌隆竟然比想象的还要凶恶。
“当时我就觉得不能放过这些坏人,不管是钱昌隆还是郑文华。”许俊全自责地用力抓着头发说,“我哥说他会配合我,结果他却抢在了前面。”
何怀玉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不忍心告诉你,其实他因为抽烟和操劳早就患上了肺癌。”
许俊全惊讶地转过头来,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哽咽道:“我恨他,他总是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昨天我明明已经提醒他不要回来,他却偏不听!”
想起昨天在出租屋许俊全嚷着要听收音机的样子,何怀玉安慰他道:“能见你最后一面,他一定觉得不亏。除了你,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眷恋。”
“我不要他这样自作主张!”
殡仪馆的车终于赶来,许俊全与工作人员一起将遗体搬好,最后朝何怀玉轻声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何怀玉呆呆地看着汽车远去,然后又默默望着空气伫立了五分钟,直到一颗熟悉的卤蛋头挡住了视线。
“别看了!回去吧!”古世民朝着远方挥了挥手臂,接着毫不客气地搂住了何怀玉的肩膀。
古世民裹挟着何怀玉,仿佛就像在抓嫌疑人,不由分说地将他往楼上带去。
“别想太多了,类似的事情以后还很多,你得调整好心态学会坚强面对。”似乎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古世民刻意像老人家一般低沉着声音放慢语速说道。
大道理何怀玉都懂,只是情绪没那么快恢复,为了避免尴尬只好转移话题:“案子都处理好了吗?”
“录音和视频都很清晰,整个案子的前因后果都搞清楚了,所有证据链清晰无误。”古世民点头说道。
想起许俊安最后的话,何怀玉好奇问道:“局里准备怎么结案?录音和视频都会公开吗?”
“结论就是许俊安为弟报仇胁迫钱昌隆杀了郑文华,这本就是事实。“古世民面无表情地说,“证据不能全部都公开,否则会引发公众恐慌。”
“许俊安说我们在粉饰太平,你怎么看?”在何怀玉看来,这个结局多少是有些讽刺的。
古世民重新打量了一番何怀玉,微笑着回应说:“这个世界本就是模糊不清的,我们查清真相维护正义,不等于要让所有人了解所有细节,那样既做不到也没好处。”
何怀玉轻轻点了下头,心中却仍有些茫然,只能安慰自己等将来多经历一些会看得更透彻一些。
古世民没给何怀玉太多忧虑的时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局里中午会组织一场新闻发布会,待会我们一起去现场。”
何怀玉摇头拒绝道:“应该不会有什么新状况,我就不去了吧。”
古世民不容置疑地说:“发布会之后还有一场颁奖典礼,你必须得去!”
“我听吴组长说了,恭喜你咯,我可没心思去给你捧臭脚。”何怀玉嘴上说着恭喜,表情却是非常不屑。
古世民表情夸张地大笑起来:“又不是只有我的脚臭,你的还更臭!”
何怀玉握起拳头却不敢轻易挑战秃鹰,只得恶狠狠地白了古世民一眼。
“这是吴组长走之前最后一个案子,恰好又受了伤,局里本来要给他颁发嘉奖,但他极力推荐让给了你。”古世民笑着解释道,“你肯定是踩了狗屎!脚臭的人运气都不会差!”
“我?”何怀玉没想到竟有如此安排,虽有一些惊喜却感觉更多的惶恐和愧疚。
古世民坏笑着说:“你虽然还是只菜鸟,但也出了不少力,的确值得鼓励。”
“我才刚参加工作不到一个月,其他同事会不满的。”想起杨博士冰冷的眼神,何怀玉就有些微微发颤。
古世民拍着何怀玉的肩膀,像个领导一样说起了官话:“这不正好打破论资排辈的潜规则嘛!你只要继续努力为人民服务,没有人会说闲话的!”
何怀玉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组织的安排,与古世民和刑警队的领导们一起去市局参加案情通报新闻发布会和颁奖典礼。
新闻发布会上,贾贵民首先为先前没有完全查清就急于结案的事情进行致歉,然后将最后调查结果一一公布出来。为了增加可信度,警方还特意播放了一段钱昌隆的认罪忏悔视频,和部分许俊安讲述犯罪过程的录音。
对于新闻发布会没有完全公开四象血案的真相,何怀玉多少觉得有些遗憾,却也理解这个无奈之举。让过去的案子逐渐被淡忘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有些真相并不适合公之于众,否则只会催生更多弊大于利的舆论浪潮。
领导们在台上讲着,何怀玉在台下同步刷着新闻和评论。大部分市民都接受了警方的最新调查结果,也有少数人坚持着阴谋论,继续质疑警方与李乘风勾结隐瞒真相。
因为有人说昨夜在工地听到奇怪的嘶吼,「穷奇」之事再次引起不少讨论。何怀玉知道那其实是他的哀嚎,却也知道无从解释,只能尴尬地一笑而过。
新闻发布会结束后,盛大的嘉奖仪式随即在市局顶楼大会议室召开。站上领奖台的时候,何怀玉心里并没有太多欣喜,为了抑制紧张的情绪他刻意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隔着淡蓝色玻璃望着绵延不绝的混凝土丛林,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何怀玉恍惚间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又感觉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沉甸甸的奖杯握在手里让他觉得愧疚不已。
就在何怀玉想要从窗外收回目光的时候,远处突然亮起一道冲天火光,接着便传来一阵爆炸轰鸣。
“快看!那里爆炸了!”只听得人群中一句高呼,所有人眼中都映着远方红色的火光,颁奖会场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