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丢手绢》的旋律循环播放着,声音源自一部金色手机,手机的主人像酒醉般趴坐在吧台旁,他身后的酒柜空敞着,脚下一瓶碎裂的红酒流淌而开,扩散出数十枚样式各异的鞋印。
从警十五年来,古世民还是第一次被儿歌挑衅。那被暂停前的最后一声“丢”,仿佛就是凶手竖起的中指。
若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定会咬牙切齿地将拳头握出咔咔响声。如今他却只是缓缓扭动脖子扫描着每一个角落,就像一个冷眼旁观的监控探头。可惜现场被破坏得比较严重,短暂观察无果后,他只能将目光收回到尸体上。
时值深夜十一点,纵是强壮如牛的古世民也隐约感觉有些疲惫,更别说眼前年过半百头发稀疏的女法医狄英。
古世民于心不忍,便主动上前搭把手,按照狄英指示将死者头颅抬了起来。
尸体的面容与往常所见惨死者相似,惨白的脸色下透着紫青,放大的瞳孔旁蔓延出无数血丝,最大的区别便是他那撕裂的口角和身上浓烈腥臭的酒气。
二人接着对死者其他部位做起全面检查,除了腹部和手脚处的暗红色捆缚痕迹和屁股下一片书页,再无其他有用的线索。
“怎么样?死因确定了吗?”一直站在旁边观察的南安区刑侦队侦查二组长袁方问道。他是调查这起案件的第一负责人,额头上的皱纹比往日深了几分,心中忧虑不言自明。
“推测是死于双硫仑反应引起的乙醛中毒,”狄英叹气道,“从后脑打击伤和身上的捆绑痕迹以及口中伤痕可以推测,凶手是把受害者绑在了吧台椅上,然后强行灌入大量混着药物的红酒。等受害者死亡后,他才把绳索解掉,伪造醉酒假象。”
接着狄英又举起那页印满文字的泛黄纸张说:“这是关于牛黄的记载,应该是从《本草纲目》上撕下来的。”
袁方接过纸张,翻来覆去看了一会:“牛黄也会引起双硫仑反应吗?”
古世民也歪着头皱起了浓黑的眉毛,他在网上看过头孢配酒引起双硫仑反应的事故报道,却从未听说牛黄也有类似问题。
“牛黄不会,但凶手大概率用了牛黄甲硝唑,回去我再检验一下。这种药一般用来治牙痛,很容易买到。”
“死亡时间呢?”
“大概在两个小时前,也就是八点半到九点之间。”狄英略显疲惫地说,“我们把尸体运回去做一次复验,有确切结论了再给你们电话。”
袁方嘱咐两位同事协助狄英离去,接着又转回身微微抬头问道:“世民,你怎么看?”
“这案子——不太好查。”古世民不想轻易下判断,何况他才刚从福华区调来不到三个月。
“说说看,我相信你的分析!”袁方抬手在古世民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鼓励中夹杂着一分考验。
古世民不想拂了领导面子,便指着地上的痕迹说道:“凶手把死者扮成醉酒,又摆放好许多瓶酒,应该是想引起哄抢破坏现场。”
“是啊!”袁方拾起一块带着标签的烂瓶碎片道,“这个是零九年的拉菲,被拿走那些估计也不赖,难怪住在这种豪宅小区的人也能参与哄抢。”
古世民苦笑着说:“这是个滑坡陷阱,开始的人占小便宜看似无关紧要,后面就会有人心痒跟风逐渐失去理智。人性如此,跟财富无关。”
袁方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门外,拉着古世民说:“屋里让其他人继续勘察,我们先去问问报案人。”
走廊上的看客被协查民警远远隔开,警戒线里只剩下两位报案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和一名面色蜡黄的保安。
“你叫什么?你报的案吗?”袁方朝着年约六十的保安问道。
保安摸了摸后脑勺说:“我叫牛尚,是王阿姨打电话叫我上来的,我看情况有些不对劲就打了报警电话。”
“我叫王香兰,”老妇人脸色有些紧张,“本来我看完电视上床准备睡觉,却听到外面有人放音乐,就出来看看。”
古世民认真打量一番衣着精致的老人,好奇问道:“您一个人在家吗?”
“他们嫌吵搬外面去住了,”王香兰不无气愤地说,“还不是因为隔壁这家人闹的!”
袁方追问道:“阿姨您几点出来的?有看到什么人吗?”
“大概十点八个字吧!”王阿姨有些畏缩地说,“我出来的时候没看到人,只有隔壁的门开着,地上全是酒和脚印,还以为是他们家又吵架了,就想进去劝一下。”
“你进去里面了吗?”
“嗯,我看到小吴趴在那里,以为他喝醉酒,就骂了他两句,让他把手机关掉。”
袁方皱了皱眉头,示意王阿姨继续说下去。
“我看小吴一直没理我,就想把他摇醒,结果就发现他没气了。”王阿姨轻拍着胸脯说,“当时把我吓得哎,差点就晕过去了。然后我就给管理处打电话,让他们赶快上来瞧瞧。”
“接到电话前我就觉得有点古怪,”牛尚咳嗽两声后接着说道,“我在监控里看到好多人陆续从这栋楼跑出来,手里还都拿着酒。”
袁方问道:“你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哄抢吗?谁最先开始的?”
“差不多九点吧,得回去查监控才知道。”牛尚若有所思地说,“有几个人我认得,可以把他们找来。”
袁方随即叫来一位同事,准备和牛尚一起去管理处调取小区的监控记录。
牛尚却忽然垂下头去,吞吞吐吐地说:“小区的监控恐怕,不大够用——”
“不够用是什么意思?”古世民歪着头问道。
“最近小区装修的比较多,很多业主嫌吵不交物业费,公司就把原来的尊贵套餐降级成了基本服务。”牛尚支吾道,“巡逻次数变少了,逃生楼梯、天台和空中花园的一些监控也撤了。”
牛尚正说着,旁边王香兰却红着脸垂下了头,分明是拒绝缴费的其中一员。
古世民不想节外生枝,便将问题重新引到案件上:“死者叫什么?你们有他的信息吗?”
“他叫吴鑫,听装修公司的人说,他是王朝酒吧的一名店长咧!”牛尚的眼神亮了几分,好像闪烁着酒吧里的灯红酒绿。
袁方接着问道:“他家刚装修完吗?有没有在小区内与人发生矛盾?”
“有!他们跟装修公司因为加项的事情吵过,也被很多邻居投诉过在休息时段装修,后面除甲醛、安家电和搬家还搞出很多动静。”牛尚数着手指头盘点道,“这才刚搬进来半个多月,他们夫妻又开始打闹,据说是男的出轨被抓了现行。”
“前几天他醉酒吐在走廊上,叫他清理还骂我多管闲事!”王香兰激动地补充道,“之前他买房跳单,中介小妹来找他理论,还被他打了一巴掌。当时幸好老牛拦着,不然他们肯定得闹到警察局去!”
死者竟然与这么多人闹过矛盾,古世民不禁觉得有些头大。他想再问问其他情况,却突然感到裤兜里的手机正在震动。见是妻子贾筝的号码,他赶忙快步走到楼梯间接了起来。
听到女儿小雨呕吐不止正在去医院路上的消息,他的心立刻揪痛不已。接连几天没有早回家,古世民本就非常愧疚,今天再让她们独自面对病魔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想着同事们都很专业,少一个人调查天也塌不下来。古世民便鼓起勇气走回袁方身边,低声请求道:“袁组长——”
袁方额头微皱,似乎看出了他的焦急和犹豫:“家里有急事吗?”
古世民轻轻颔首:“我女儿生病了。”
“你先回去处理吧!这案子急了也没用,我们在这继续查,明天咱们再一起研讨就行。”
同事们都说袁组长人好,今天古世民才算是真切体会到。看到袁方脸上一闪而过的困乏,他忽然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得暗下决心明日更努力地查案,然后才飞速骑摩托赶往南安医院。
从医院回到家,再等小雨病情缓解睡去,已是深夜十二点半。见贾筝累得精疲力竭,古世民让她赶紧先去休息,自己则又花了大半个小时打扫卫生。
洗完澡回到房间,看到熟睡却脸上仍有几分憔悴的妻子,强烈的自责和怜惜又如钢针一般扎进了他的心窝。为了不让吹风机发出噪音,他只能用毛巾反复擦拭半湿的头发,摸着日渐升高的发际线,他忽然决定要换个发型。
不仅如此,他还要把整个房子都重新装修一遍。等案子查清楚后,他要给妻子买最舒服的沙发,把女儿的房间刷成粉色,再在阳台上种满鲜花。
他脑海里想起的并非今晚这起谋杀,而是害他父亲蒙冤入狱的九五年大案。二十二年来,他尝试过许多次重启调查,却总是碰一鼻子灰。
因为从小没了父母,古世民特别珍视如今的家庭,女儿出生后他便答应了妻子放弃翻案。可惜平静的生活并不长久,随着一封匿名信的出现,他忽然看到了新的希望,沉寂的心也跟着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