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杀人的那一刻起,牛顺就已经在心里和世界做了告别,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便是柳婷婷。
从部队退伍后,牛顺毅然放弃了老家政府分配的工作,选择来到海涯闯荡。
九十年代末的海涯百业待兴,出租车行业正是赚钱的时候。举债交完茶水费和份子钱后,他终于如愿开上了出租车。
即使一开始路线不熟,他也能每个月攒下近万块钱。那段时间,他接到的每一个客人长得都像财神,开车经过的每一条也都是成功之路。
九九年的春天,牛顺一大早就幸运地接到一个长途大单。
乘客一家看上去情绪不是很好,但其中的小女孩却十分乖巧可爱。她对布娃娃唱《丢手绢》的声音特别动听,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正在吵架的父母影响。
以牛顺的车技,在城市道路上本该顺畅无虞。偏偏那天一辆大货车刹车出现故障,将他的出租车和另一辆私家车一起撞成了废铁。
在医院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了瘸子,乘客一家也仅活下了一人——被布娃娃保护下的小女孩柳婷婷。
尽管交警判定大货车司机全责,他却一直自责没能躲避事故,愧疚的心始终没能从车上下来。
后来不管柳婷婷在舅舅家长大还是去读书工作,牛顺总会时不时悄悄地去看看她,在必要时提供一些匿名帮助。
他一直歉疚地坚持着,将人生过成了按揭还债,还款能力却随着年龄增长日渐衰退。
起初他在服装厂打工,经常趁着工作间隙去学校看看,顺便警告一些调皮的小孩,让他们不要招惹柳婷婷。新世纪初服装厂被对手吞并,他也跟着失了业。
后来他当上了快递员,虽然赚得不多却也总能买些书本玩具,做成匿名包裹寄给柳婷婷。可惜他的腿脚不方便,时常完不成任务被领导批评,还总是遭受客户白眼甚至投诉。
前几年他被快递公司辞退,之后在亲戚介绍下去双木制药厂当了医药代表,却因看不惯厂里用大量硫磺熏制药材,在推销产品的时候提不上劲,没干满一年就又被厂长林海源给粗暴辞退。
再后来柳婷婷去了异地读大学,他则辗转在各个小区当保安。虽然仍要忍受许多业主鄙夷的目光,但总算有了份安稳的工作,巡逻值班的间隙还能四处溜达打麻将。
直到前年七月,他偶然听见有人吵架上前制止,才意外发现柳婷婷竟已回到海涯做起房产中介,正因争抢房源的独家代理权和同行争吵。
劝完架牛顺本想转身离开,却忽然听到柳婷婷大喊「牛叔」,竟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
“牛叔!你不认识我了吗?”
牛顺确认不是幻听,愣了好一会才颤抖着说:“你……我……”
“我是柳婷婷啊!”女孩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牛顺不敢直视女孩的眼睛,低垂着头许久才憋出一句在心里重复了几万次的「对不起」,接着便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不怪你!”柳婷婷搀扶的手力气不大却非常温暖,“交警说过那起事故不是你的责任!”
牛顺并不认为没有责任就能开脱:“如果我小心点就不会出事了,你的父母就……”
“他们本来就打算把我送给舅舅,好再生个儿子。真的跟你没有关系,我现在也过得挺好的!”柳婷婷笑着说道,眼神里并没有一点哀伤。
“你不用故意安慰我。”牛顺相信女孩本可以过得更好,即使被抛弃,父母活着也总比没有好。
“我早就想跟你讲清楚,可你总是躲得远远的。”柳婷婷接着说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那么多年都没帮你解开心结。”
“都是我的错!”牛顺连忙摆手,“是我自己一直不敢面对。”
“向前看吧!”柳婷婷拿出一张名片道,“如果还是过意不去,就帮我留意一下小区的房源,到时候我给你信息费。”
“好!”牛顺有些意外却重重地点头道,“不用钱!”
“必须要!”柳婷婷没给牛顺客气的机会,匆匆穿过楼道离开了小区。那道瘦弱的身影一直走在阴影里,却始终都朝着光明的方向。
解开心里的枷锁后,牛顺享受过一段难得的天伦之乐,他甚至还将高大帅气的快递员前同事介绍给了柳婷婷当男朋友。
可惜好景不长,眼看柳婷婷被生活一次次暴击,牛顺很快又深切体会到了无法保护挚爱的自责。
面对跳单客户的谩骂、自私邻居的滋扰、无能领导的压榨和势利同事的嫉妒,柳婷婷始终积极向上攀爬着,牛顺却一步步陷入了绝望的泥潭。
好人过得坏,坏人过得好,他觉得这个社会病得不轻,却没料到真正病入膏肓的却是他自己。
那天齐武来小区企图卖房,与妻子方知要医生发生争执。
眼看德高望重的方医生被气得快要晕倒,牛顺差点就没忍住重拳出击。可他终究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保安,只能在齐武离开时候恶狠狠地往楼道里吐上一口浓痰。
他没能为方医生出口恶气,却引发了对方的关切,进而被诊断出已经患上了口腔癌。
当保安熬夜需要提神,高级小区不让抽烟他就改嚼槟榔。虽然偶尔口腔溃疡,也听说过那东西会引发癌症的传言,可他只觉得是熬夜上火并不当回事。
噩耗突然降临,牛顺却没有时间去后悔补救,甚至想哭都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他想不通为什么蹉跎一辈子赎罪,最后都不能换得安享晚年。而那些把社会搞得乌烟瘴气的烂人,却偏偏个个活得有滋有味。老天一定是瞎了眼,社会上根本就没有公平。
苦思一晚后他终于大彻大悟,给自己治病事小,替社会消毒事大。他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于是翻出从前当医药代表时看的《本草纲目》展开了杀人计划。
首先是欺行霸市的吴鑫,做保安这么多年,遇到最狗眼看人低的业主就是他。拿吴鑫来练手风险最小,还能顺便替柳婷婷报跳单的仇。
动心容易下手难,在敲开吴鑫家门的时候牛顺也曾想过放弃。但凡那天吴鑫能听劝把车停好一些,不要就着酒劲羞辱人,牛顺也不至于把他打晕后灌下一整瓶混着牛黄甲硝唑的红酒。
接下来是伤风败俗的魏珊,好几次去立方公寓看柳婷婷,都见到她花枝招展地爬上不同人的车。本就是个不知羞耻的人,却偏偏还要诬陷路人尾行,这种人留着世风怎么能好?
这次动手牛顺已经没那么紧张,甚至还设计好了将杀人和处理现场分开执行的诡计。本来对女人下手有点难为情,可看到魏珊床上令人羞耻的情趣用品,牛顺还是忍着恶心把淫羊藿叶片塞进她的嘴里。
牛顺的计划里,第三个要杀的人本来是黑心制药厂厂长林海源,可惜警方似乎有所察觉,提前去了林家蹲守。需要被清理的蛀虫很多,换个目标下手也没什么大碍。
遛弯闲聊的时候,恰好听到锦福小区的保安说起租客被偷东西的事,牛顺干脆便将薛波加入了计划。
作案两次后牛顺愈发上瘾,甚至对佛像也充满了鄙夷和挑衅。烧香拜佛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要跪地求饶。菩萨神仙都是骗子,不然世道怎么会如此不公?在佛像面前割破薛波喉咙的时候,他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自豪。
下一个他本想除掉仗势欺人的中介店长,他不仅买家卖家两头糊弄,还不止一次地克扣柳婷婷等员工的绩效和佣金。这种哄抬房价贩卖焦虑的人,就是整个社会的蛀虫。
不幸的是,警方已经开始调查柳婷婷,而她好像也已经猜出凶手,躲起来断绝了所有联系。
为了避免将嫌疑引到柳婷婷身上,牛顺本想就此收手,却不料在夜间巡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被人拖进了阴暗的角落。
虽然本就是将死之人,但突然被一只壮硕的手臂环住脖子的时候,牛顺还是不由害怕起来:“什么人?你想做什么?”
“不要回头,我是来帮你的。”那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声音里有种不容辩驳的压迫感。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牛顺还没说完,脖子就被箍得喘不过气来。
黑衣人压低声音问道:“下一个目标选好了吗?”
牛顺怕掉进警方诱供的陷阱里,装糊涂道:“下一个巡逻目标是三栋,您有什么要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
黑衣人嗤笑一声说道:“我不跟你绕弯子了。你的治病方式疗效太慢,得下猛药才行。”
牛顺还想继续装糊涂,黑衣人却在他耳旁说道:“下一个选齐武吧,完事了记得在现场用糖水画一条龙。”
黑衣人接着用充满蛊惑力的声音说了许多奇怪的话,然后像鬼魅一般消失在了黑夜里。
牛顺怔在原地回味了许久,有些理念虽然不谋而合,却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犹豫一阵后,他便采纳了黑衣人的建议。一滴水根本不足以洗清社会的污点,倒不如就加入那一场洪流。
尽管做了许多的心理建设,可如今事情败露,他的心里却仍有万分不舍。他发自本能地狂奔到立方公寓,只为了能最后再看柳婷婷一眼。
幸好他跑得不够快而上楼的台阶足够多,跑到四楼时他才能够猛然醒悟,自己是个杀人犯,去见柳婷婷无异于将她推进火坑,于是连忙调整方向拐进了楼道。
或许死个痛快,就能让案子就此终结。于是他发狂地大喊大叫劫持人质,希望能被当场狙杀,可惜警察却没有带枪。
稍微冷静些后,牛顺就接受了替换人质的提议。他想给那个贼眉鼠眼的疤脸法医吃点苦头,却没想到先被对方的一句话击得差点意志崩溃。
“你说什么?!”牛顺假装没有听清,用右手将钥匙尖抵住人质的脖子,一边开始思考该如何应对。
小法医咳喘了几下道:“柳婷婷让你自首!”
看来柳婷婷果真猜出了真相,难怪不接电话。她那么坚强的人,光是分手不可能会躲起来不见人。
牛顺正在黯然神伤,忽然看到小法医稚嫩的脸上肌肉在微微抽搐,立刻又醒悟过来对方其实是在忽悠。警方没派出大批人马前来抓捕,而是让一个小法医在前面当炮灰,肯定还没有掌握有力证据。
牛顺知道警方迟早会找到证据,也没打算辩解杀人的事实。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柳婷婷彻底推到对立面上。
“自首个屁!老子欠她的早就还清楚了!”牛顺咬牙切齿道,“中介把房价炒那么高,不杀她就该阿弥陀佛了,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小法医扭了扭脖子,欠揍地说:“你杀吴鑫不就是为了她!”
“我是在给社会治病,你们警察治不了的坏人,我来解决!可惜还有那么多药都还没来得及用!”牛顺故意像个疯子一样狂笑。
“所以你承认那些人是你杀的了咯!”小法医终于没有再纠结和柳婷婷的关系。
“承认又怎么样!”牛顺轻蔑地笑道,“你们不是没有证据不能抓人吗?不然哪里还需要我来动手?”
“体貌特征、与死者的关系、伪造不在场证明、对周边环境的了解,所有线索都指向你!”小法医挺直腰板说,“我还在薛波头上闻到过你的槟榔味道。”
“全都是间接证据,”牛顺大声笑道,“警察也不过如此。”
“我们已经从监控找到了你杀害魏珊的证据,其他线索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你现在自首还来得及。”小法医扭过头来,眼神里有种威胁的味道。
牛顺知道败局已定,但他仍然很不甘心,仰头大声哀嚎起来。就在他近乎癫狂的时候,右手肘部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接着就不自觉地松开了手臂。
眼看小法医像兔子般溜走,牛顺也没想去抓,而是本能地转身往后逃去。可他刚跑两步,就突然发现前面窜出来个人影,他认得出那人正是宁海派出所的冯所长。
“让开!”牛顺大声喊着,很快就与冯所长扭打在一起。他早就忘了当兵时候学的招数,只能胡乱地挥舞着手脚。
不知怎的他就忽然失去了重心,等他伸长手臂想去抓住栏杆,整个身子都早已开始向楼下坠落。
牛顺哀声高喊着,在半空中使劲抬头往五楼望去,却并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脸庞。他有些失望却也非常庆幸,旋即想起了黑衣人说过的那些话,用生命中最后的一分力气大声呐喊道:“穷奇乱世,烛龙启明!”
* 为了避免违法违规问题,证词将会经过侦探审核后定期公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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